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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們的王國裡裏,

只有黑夜,

沒有白天。

天一亮,

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,

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:

我們沒有政府,

沒有憲法,

不被承認,

不受尊重,

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。

有時候我們推舉一個元首-

一個資格老,

丰儀美,

有架勢,

吃得開的人物,

然而我們又很隨便,

很任性的把他推倒因為我們是一個喜新厭舊,

不守規矩的國族。



我們國土的邊緣,

都栽着一些重重疊疊,

糾纏不清的熱帶樹叢:

綠珊瑚、麵包樹,

一棵棵老得鬚髮零落的棕櫚,

還有靠著馬路的那一排終日搖頭嘆息的大王椰,

如同一圈緊密的圍籬,

把我們的王國遮掩起來,

與外面世界暫時隔離。

然而隔離外面那個大千世界的威脅,

在我們的國土內,

卻無時無刻不尖銳的感覺得到。



我們這個王國,

歷史曖昧,

不知道是誰創立的,

也不知道始於何時,

然而在我們這個極隱密,

極不合法的蕞爾小國中,

這些年,

卻也發生過不少可歌可泣,

不足為外人道的滄桑痛史。



有的早已失蹤,

音訊具杳。

有的夭折,

墓上都爬滿了野草。

可是也有的,

卻在五年、十年、十五年、二十年後,

一個又深又黑的夜裏,

突然會出現在蓮花池畔,

重返我們黑暗王國,

圍着池子急切焦灼的輪迴着,

好像在尋找自己許多年前失去了的那個靈魂似的。



在我們這個王國裏,

我們沒有尊卑,

沒有貴賤,

不分老少,

不分強弱。

我們共同有的,

是一具具讓慾望焚煉得不可擋的軀體,

一顆顆寂寞得發瘋發狂的心。

這一顆顆寂寞得瘋狂的心,

到了午夜,

如同一羣衝破了牢籠的猛獸,

張牙舞爪,

開始四處狺狺的狩獵起來。

在那團昏紅的月光引照下,

我們如同一羣夢遊症的患者,

一個踏着一個影子,

開始狂熱的追逐,

繞著那蓮花池,

無休無止,

輪迴下去,

追逐我們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慾的夢魘。



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目,

不知道對方的來歷,

我們會暫時忘卻了羞恥顧忌,

將我們那棵赤裸裸的心,

挖出來,

捧在手上互相觀看片刻。



從前蓮花開了,

我便去數。

最多的時候,

有九十九朵。

有一次,

我摘了一朵,

放在一個人的掌心上,

他捧著那朵蓮花,

好像捧着一團火似的。



          -白先勇《孽子》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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